灰狗(2)Greyhound Bus (2)
- Daisy He
- 8月30日
- 讀畢需時 6 分鐘
已更新:9月1日
(2)
躺下去就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在何时何地……
洛杉矶的阳光十分耀眼。窗外的绿树、草坡在玻璃窗上晃动。下午和小外甥光光一起去买蛐蛐喂蜥蜴,十岁的光光养这只蜥蜴已经三年了。在一家别致的宠物店里,看见有卖蛐蛐,蜥蜴、金鱼、青蛙、蟒蛇等。玻璃罩里的—条蟒蛇正吐声不响地吞一只小白鼠,那只小白鼠只剩下一根细长的尾巴和两只红红的小脚露在外面,一动不动。光光和几个墨西哥孩子看得都瞪大了眼睛。光光买了几十只蛐蛐其实都是“白吃饭”(尚未蜕变的蛐蛐,我们小时候都这么叫的),装在一只鼓鼓的塑料袋里。白胡子的老板很客气,嘱咐光光,天热,不要让蛐蛐晒太阳,要放在阴凉地方。

洛杉矶 Norton Simon Museum
下午给在美国的许多朋友们一一打了电话,等挂了最后一个电话我才意识到,这是另外一个世界:刚到第一天,我似乎就理解了为什么朋友们一出国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,以至于让国内的朋友难以接受,难以理解。这里的确是另外一个世界。没有人指点江山,人家都是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;没有人忧国忧民,人们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忧虑。总的来说,朋友们过得都还都可以。但不知为什么,放下电话,我却联想到了那只小白鼠的处境。
夜里睡不着,看了一部片子,片名不清楚,讲一个沉浸在梦幻中的青年,后来他梦中的悲喜剧真的发生了,他为此感到欣慰。这些天分不清昼夜,时差还是没有倒过来,我只能顺其自然。我的表还保留着北京时间。
清晨5点还没睡着,就搭车出门,来到UCLA(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)。天还没亮,高速公路上已汇集了许多车辆,车流亮着红色的尾灯静静流淌。残月挂在天边,晨星寥落,东方的天际红云满天。
现在我正坐在UCLA校门口的露天咖啡店。这里位于十字路口,街对面是一座白色尖顶教堂,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棕榈树,成群的黑鸟此起彼伏,有几只落在我面前的小圆桌上,和我一起分享面包,恰好相向。我还是第一次和小鸟共进早餐,直到一只相当大的黑鸟跳进盘子里,如风卷残云,把剩下的面包屑全部打扫干净。我注意到这只黑鸟长着金黄的眼圈;而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眼圈是蓝色的。她一个人坐着喝咖啡,我问她哪儿有电影院。她很热情,我们友好地交谈起来。她说她是伊拉克人,很小的时候就来到美国。她的祖父从阿塞拜疆迁到伊拉克,她父亲就生在伊拉克。他们一家都是基督徒。她从胸口掏出
一枚金十字架并告诉我说:“现在美国的青年人不懂得尊敬人,不尊敬父母,也不尊敬总统;在我的国家,不尊敬总统是要被杀头的。美国的青年只知道性、喝酒、吸毒,他们的父母也不管。在我的国家,女孩单独住会感到羞耻,所以我和姐姐住在一起。我每年都去梵蒂冈,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,你应该抽空去看看……在你的国家,人们是不是信宗教,他们互相尊重吗?”我和这位名叫海伦娜的姑娘谈了一个小时并互相留了地址。她说如果我有时间, 她周末可以陪我去老城区转一转。
中午12点,我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,树影映在身边的草坪上,前面是UCLA的红砖房, 房前有几棵火焰树,树顶开满红花。这时, 一个黑人小伙子走过来,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基督徒,然后就坐下来和我聊天。他出生在一个基督徒家庭,在UCIA上三年级, 学美国文学。我们谈到尤金·奥尼尔和菲茨杰拉德。离开时他说:“我会为你祈祷。”
现在是中午12点45, UCLA的学生来去匆匆,从早到晚,我看着他们,感到十分亲切,而我已离开校园。从前在桂林漓江边,我也是这样坐在路边写日记,那时自己很推崇尼采的话:“是的,我离开了学者的家,并且把门恶狠狠地带上。”可现在我想说,我离开了学者的家,只是把门虚掩着。而此刻,我就是一个马路学者,正观察并研究过往行人的脚步和他们的心思,以及飞鸟的翅膀,翅膀上的阳光以及他们栖息的树枝。
时差还没倒过来,午后的阳光照得人飘飘欲仙,我于是过马路躺在一棵火焰树下小睡一会儿。闭上眼睛,眼前花花绿绿的,无数光影在细密的树枝间跳动……忽进忽慢点脚步从身边经过。暖风吹过来,树叶落在身上脸上。一个人躺在异国他乡的马路边无睡,听见芦笛在林间吹响……
天暗下来的时候,我已经回到家。晚饭后,一家人坐在游泳池边谈谈家常,享受天伦之乐。可明天我又要走了。
来美国三天,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心里隐隐发生。“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”,可你却要带着旧梦在陌生的土地上旅行。
1点35,戴尔塔(Delta)航空公司的飞机从洛杉矶起飞,飞往达拉斯。起飞后不久,我就从窗口看见丝丝雪白的浪花和阳光下湛蓝的海面——这是太平洋的一角。大约半小时后,下面就出现了大片荒山,光秃秃的山岭像贫瘠的陕西,只是没有窑洞;一条条蜿蜒的公路纵横交错。山峦在云层下摇晃,不多时就出现了绿洲。微小的马匹、牛羊在漫无边际的牧场上吃草,它们不时地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和远处的湖泊……达拉斯到了。在机场的出口处,我见到了分别一年的H君,好像她刚来我就到了,可这一次分别相当残酷。
H君日耳和数学系的刘先生一起来机场接我。刘先生开车把我们领到他家。一路上经过宁静的得克萨斯草原,空气清新,道路连着地平线,淡紫色的野花一直开到天边。在刘先生家古色古香的红砖房里吃了晚饭,我们就回到了我们在丹顿(Denton)的住处。这一一路像是从城市进入乡村,四周黑沉沉的,除了加油站的几盏灯,几乎见不到别的亮光。经过一片雾濛濛的湖区,绕过丛林,就到了我们的住处,北得克萨斯大学(UNT)附近的一幢老房子。我们有两间屋,白色的百叶窗上挂着白纱窗帘,褐色的老式家具看上去已有不少年头。房东是一位87岁的老太太。门口的小院子里有两棵大树,树下杂草丛生。我们进屋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,天很黑,看不清外面是个什么样子,就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,一切都要靠自己了。平生第一次,我感觉得到了所谓的“生存压力”。的确,就在我进屋的同时,好像这间屋子的房梁落在了我的肩膀上。
深夜,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,听着这雨声,仿佛整个得克萨斯草原上只有我们这一幢孤零零的白房子,而我们所亲近、熟悉的一切都已远在天边。灰白的日光灯下,我们打开我带来的两个大箱子,H君对着镜子一件件试试着她的新衣服,我眼睁睁看着她,心里半喜半忧。我想这一年来,她一个人在这间老房子里,在这片荒凉的草原上一定吃了不少苦;好在现在我来了。可我来了又能做些什么呢?
丹顿下了一整天的雨。我和H君顶着报纸去邮局寄信,去银行存钱。回来后找到萧何打来的电话,他现在在托莱多大学念历史博士。谈到学文科的人在美国的处境,萧何痛苦地说:“以前我们在学校里觉得学理科的人傻,现在他们轻而易举地在美国找到了工作,而我们学文科的人都不得不改行,日子很不好过……”
中午,H君的朋友们纷纷来看我。一个人说出一番道理,可我更注意倾听窗外的雨声和雨中每隔半小时敲响一次的大钟。
晚上,又和在美国的朋友们通了电话。小海说:“在美国的前途最多看三年……”小安说:“不能总想着自己从前的背景,必须要有一技之长,要学一门实用的东西……”他说话声音很轻,原来是他的两个小女儿正睡在旁边。
我把自己真实的感受告诉了致宇:“我们都曾经有过理想,到了美国之后,仅仅只为生存而奋斗,虽然站稳了脚跟,但我总感到惋惜。”致宇在电话里说:“能这样也不錯了,如果在国内可能更糟……”
多年不见的挚友,一番话说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我该为谁而悲哀呢?为他们,还是为我自己?
夜来风雨,我怎么也不能入睡。H君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心事,竟在暗中流泪。我起来开灯,想给朋友们一一写信。上中学的时候,我们常对古诗词,今天我真想把杜甫的这首《赠卫八处士》寄给他们:
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
今夕复何夕,共此灯烛光!
少壮能几时,鬓发各已苍。
访旧半为鬼,惊呼热中肠。
焉知二十载,重上君子堂。
昔别君未婚,儿女忽成行;
怡然敬父执,问我来何方?
问答乃未已,驱儿罗酒浆。
夜雨剪春韭,新炊间黄粱。
主称会面难,一举累十觞。
十觞亦不醉,感子故意长。
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!
可想来想去,我还是把这首诗留给了自己。
本文节选自旅行文学作品《游吟》,中国青年出版社,北京,2002年,作者王以培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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